放眼望去是一片残兵败将。
风徐徐地吹,云悠悠地飘,只是那云像是被无故撕裂了般,被拉扯的断断续续,又藕断丝连着不愿断开仅有的一点联系。
地上倒着着是再不会醒来的人,蓝色的旗帜被践踏在泥泞的尘土里,如今迎风招展的是红色的战麾,这次恶人谷的偷袭将浩气盟杀了个措手不及,狠狠得挫了刚刚得胜的浩气盟的锐气,而这战火纷乱的风华谷又是暂时被恶人们拿在了手里。
喜悦之余,也有闲散的恶人们在谈论,他们本想对驻扎在这一带的耗子们来个斩尽杀绝,可是有一队耗子的领头他们却怎么也拿不下,领队的一老一少,那年纪小的似乎眼睛还有伤,可功力却十分了得,即使占了上风一时间也奈何不了他,那些天罡卫也是豁出命地要护他周全。
莫雨心中疑惑,也有一丝期待。能让耗子这么上心的青年会是谁呢?
营地里热闹非凡,恶人们此时都在庆功。莫雨不喜这热闹的氛围,独自一人出了阵营,在无人的山峰上晃荡。
可毕竟他是雪魔最看重的人,是恶人谷的少谷主,无论去哪,身后都会有尾巴跟着,不管自己是乐意不乐意。
“你们都退下。”
冰冷的声线没有因为胜战而有所回暖,雪魔武卫低着头不说话,也一动不动。
“你们也不是第一次跟我,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二次。”
那些人互相使了眼色,便慢慢退了回去,谁也不想逼着自己的少谷主在自己面前分分钟发癫给自己看。
莫雨在贫瘠的山峦上走走停停,似乎在找什么,他也一心期盼自己能够找到什么。
离开那个地方也已经有半年的光景了,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这几日又过的如何?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每天都想着他,想他是否过得安好,是否……莫雨突然想起那人眼睛有伤之说,顿时觉得心中一冷,体内一口气涌上来,使了聂云逐月四处查看。
他脚下生风,直接越过一处处山头,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一些浩气盟的踪迹,但是除了一片片的尸体好像就没有什么活人了。莫雨停下了寻找,足尖轻轻落地,他只觉心中凉意蔓延得迅猛,看着那些裹着蓝袍的铠甲,不禁心生厌恶狠狠踹去了一脚。
然后,就是这一瞬,莫雨似乎听到了什么,整张脸凝固起来,静静聆听。
在右后方的那棵树后面……
莫雨悄悄走过去,掩住自己的声息,待只剩三步之遥时迅速抽出腰间佩剑,没想到那树后之人比他还要更快一步,剑已出鞘,冷森森的剑刃只点莫雨门面,莫雨大惊,忙手腕一转硬生生地偏移了来者势如破竹的一刺,只是他的大惊不仅有惊,喜者更胜。
“来者何人!”
“毛毛!”
几乎同一时间的破口而出。
那眼上还缠绕着绷带的青年霎时一愣,手一抖差点丢了手中的剑。或许也正是怕丢了,这剑的主人用不知从哪里撕扯来的布条紧紧地缠着自己的手与剑,那布条勒得很深很深,勒出了红印,正如有什么勒住了两人的心脏,有点疼。
“莫……莫大侠?”
莫雨心一跳,眼神黯淡下去。
“毛毛,现在只有我一个人,你放心。”
那人嗫嚅了一会儿,柳叶似的眉毛蹙在一起,一会儿又舒坦开来,终究还是没有忍住,唤出一声。
“莫雨哥哥……”
这一声莫雨哥哥,不知交杂了多少复杂的情感,但占据的最多的还是许久不见的激动,与在此相遇的欣喜。
那被唤作毛毛的人正是浩气盟的少盟主穆玄英。穆玄英虽被谢渊宝贝,但二十出头的年岁,总是英姿勃发的。这次驻守这一带的风华谷,也是穆玄英主动请缨,却没想到被恶人谷来了个奇袭,被追堵得丢兵弃甲不说,还死伤了这么多兄弟,穆玄英为人耿直善良,说不愧疚万分是假的。
被偷袭那一天是在凌晨,穆玄英率领将士应战,不料还不过十招,敌方就使了手段,伤了穆玄英的眼睛,一时间穆玄英什么也看不见,双目刺痛得厉害,连连败退。最后退无可退,那老将领一把挑开数支长矛,大喝一声:“护少盟主周全!”自己成了刀下厉鬼。
穆玄英身边的战士所剩不多,再加上眼伤也只请军医粗糙地做了初步疗护,纱布还得裹着,碍了不少脚程,几次被追上,最终只剩了他一个人。
少了视野的他,只能依靠耳朵来夺得一线生机。听到有人正使轻功逼近自己,穆玄英摸到一棵树就躲了过去,没想到那人耳朵灵敏得不像话,一下就识破了自己的方位。
没法子,大不了鱼死网破,先发制人。
只是没想到……来人竟是莫雨哥哥!
“莫雨哥哥……”
穆玄英又唤了一声,仿佛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回应,只是想叫这个名字,想一遍又一遍用这个名字熨烫平自己波涛汹涌的心境。
“傻毛毛,我在这里。”
莫雨本就双手扶着穆玄英的肩膀,见他身体整个儿忽然一颤,便顺势将他拥进了怀里,下颚窝进了穆玄英裹了绒毛的衣领子里,舒心地叹气,忍不住阖上了眸子。穆玄英只觉得身心被放空了,有莫雨在身旁,他似乎就什么都不用想了,全身上下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下来,紧绷的神经在认出莫雨的那一刻就已经溃不成军……
穆玄英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,他是被烤野兔的香味给熏醒的,莫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到的野兔,现在正烤的金黄出油。
莫雨见穆玄英醒了也不避讳,端着串着烤兔的枝条在他身边坐下。穆玄英看不见,可鼻子没坏,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,这时的肚子倒率先坦诚地咕咕直叫,直羞得主人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。
莫雨在心里笑,撕扯下一只兔腿递到穆玄英嘴边,穆玄英想要自己来,却被莫雨拦住了。
“你小时候生病了,也是我这么喂你的。”
穆玄英不说话了,乖乖地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,那兔肉被烤的外焦里嫩的,意外可口。
穆玄英咬了几口,虽然是不方便,但也不至于会吃得满脸都是油,可不知道拿食物的那个人是怎么想的,故意使坏一样要把食物往他脸上蹭,好看他出糗,想发火又发不出火来的样子竟惹得那人闷声笑得直喘气。
莫雨哥哥,我吃个兔腿有好笑到让你憋笑得这样肝肠寸断么……
穆玄英不说话了,把嘴里的吃完,也不张嘴了,板着一张脸看向莫雨。
“傻毛毛,生气了?”
“我怎么敢生莫雨哥哥的气。”
这话哥哥二字被故意着重了,明显气鼓鼓的,颇有点小孩子闹别扭时的可爱。
“莫雨哥哥别的本事没有,就欺负人这点堪称一绝。”说着,穆玄英把头一扭,留给莫雨一张侧面照,那骗了不少身高的高耸马尾让莫雨很想狠狠地揉一把。
莫雨也不恼,这恶人谷的少谷主估计也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毛毛时,才会露出可以掐出水的温柔表情来,他的笑带着三分戏谑和七分柔情,双手绕过穆玄英的肩头,嘴不知不觉就凑到了怀里人儿的耳边,轻轻说道。
“哦?我真的什么本事都没有?”
怀里的人还在佯装生气,说实在的对于这个人,穆玄英是无论如何都怒不起来的,从小与莫雨相依为命走过短暂的年少时光,有美好的净土也有险恶的人世,他是他的莫雨哥哥,即使他现在身处恶人谷,也一样是他最亲最敬的哥哥。
只是这哥哥总爱以捉弄他而乐,如今他也不是小孩子了,没留意到莫雨过分的亲近,只顾着回:“小时候,你总是藏我的布娃娃,还抢我的肉包子,要是你抢来吃也就算了,你居然把包子扔地上,我到现在都在想这世上怎么能有你这么顽劣性子的人在。”
“可那么一个顽劣的人身后,不总是有一个傻乎乎的扎两个冲天小辫的小孩子当跟屁虫?”
“你!那都是小时候了……”
穆玄英红了脸,一下子被戳漏了气,声音也小了不少。
“那毛毛现在就不想和我在一起吗?”
想啊!当然想……只是这话只在穆玄英的脑海里一跳,然后便没了踪影。毕竟,现在他们已经天各一方,身份的对立成了他们之间最难堪的一根刺。
穆玄英侧过身,不想让气氛就这么冷下去,伸手摸索到了那只烤兔,从莫雨手里将它接了过去,缓缓递到莫雨嘴边。
“莫雨哥哥你是不是还没吃,什么时候练出了这般好的手艺?”
“因为想总有一天能做给你吃。”
手悬在了半空中,愣住了半响,然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浸湿了缠住眼睛的绷带,穆玄英低下头去不知道看哪里才好。
莫雨心一沉,他怎么舍得毛毛难过呢?难过这种事只要有他一个人就够了,他要他的毛毛永远笑意盈盈的,站在阳光下能对他开开朗朗地说出莫雨哥哥就是我的哥哥。
“毛毛,这附近有泉水,我带你去洗把脸。”
穆玄英只是点点头,莫雨将他拉起来,把他手中的烤兔放回火架上。
天已经完全暗沉了,月亮从云后半遮半掩地出来,撒了一地的银辉。估计是又快到农历十五了,那月亮已大致成圆,可就是有一个小口子,让人心里有个疙瘩,化不开也挥不去。
莫雨拉着穆玄英的手,带着手套让他不能细细描绘出穆玄英掌心的脉络,他想看看毛毛的命线有多长,是否能在他死去之后还能有个人来替他抬抬棺材,扫扫墓。
穆玄英似乎感觉到了牵着自己的那个人的变化,轻轻地加大了握手的力度。
莫雨只觉得暖。
“毛毛,明天一早你就先和我回去,治你的眼睛。”
“莫雨哥哥……”穆玄英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措辞来委婉地推辞,只好说,“我的眼睛不碍事的,军医也说并不是恶疾,疗养几日就可以好的。而且我已经飞鸽传信给浩气盟,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来接应我。”
莫雨沉默着,也就不再加以逼迫,这让穆玄英松了一口气。
二人来到泉水边,穆玄英听着那涓涓流出的水声,心里不甚惬意,他摸索着将手盛到清冷的流水中,清洗着脸颊上的油腻。事毕,穆玄英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脸。
莫雨瞅见了那手巾,蓝色绣边外加一株二月梅,好不诗情画意!
莫雨不屑地挑挑眉毛:“毛毛你还真像个小姑娘家子似得有这种的东西。”
“不是……这是盟里的姑娘送的。”
“姑娘?送的!”
莫雨的声音都有些变调,最后那个字上扬得都有些不像话。
穆玄英却一点也没听出来,继续解释。
“恩,盟里新进的几个小姑娘,武功都还不错,我曾经教过她们几手,一个个都聪明伶俐得很,学得也快。那伶牙俐齿,好几次我都说不过她们,唉,莫雨哥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口才不好?”
“还是几个!!!”
莫雨的关注重点和穆玄英的完全不一样,这时他只觉得气得牙痒痒,这傻毛毛是当真不知道女子送男子手帕的意义么!他在原地来回踱步,把穆玄英整的一头雾水,可他看不见,也就看不见莫雨现在一阵红一阵黑的脸色。
“你怎么了……”
“我去洗澡。”
“啊?”穆玄英楞了半响,“怎么这么突然?在这里?”
莫雨不答,兀自脱起衣服,那速度之迅猛,要是穆玄英看得见,一定会佩服十年不见,莫雨哥哥不止会耍无赖,这点上也是飞速长进。
“那我帮你守着衣服。”让野狗野猫给拖了去可就不好了。
“你也下来。”
“我眼睛不便。”
“我帮你洗。”
“水温挺凉的。”
“我抱着你。”
“……”
“快下来。”
莫雨哥哥还是这样一不高兴就不讲道理……
穆玄英在岸上磨磨唧唧地脱衣服,莫雨看不过去,游到岸边一把抓住他的脚裸,猛一用力就把还穿着里衣的穆玄英拉下水去。
穆玄英吃惊不小,呛了几口水,扒着莫雨的肩膀咳嗽不止。
“啧,毛毛,习武之人怎么能这样无防备,谢渊那老头都怎么教的?”
莫雨说归说,手不禁抚上穆玄英的眼睛,温度透过纱布传递到眼球上,很舒服。
“这不关师傅的事。”
“你心里就向着浩气,没有我的位置了是不是?”
穆玄英叹口气,环住莫雨的脖子抱上去。
“莫雨哥哥,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话。”
因为贴得近,穆玄英都能感受到莫雨胸膛里那颗心脏的跳动,强劲又炙热。
“无论怎么样,不管你是恶人还是什么,你都是我最亲的人。”
莫雨感受着那人的体温,呢喃着“傻毛毛”,回应着将手绕过穆玄英的后背,紧紧拥住,这样就再也不能让他抛下自己跑走了。
“莫雨哥哥……”
“什么?”
“这些话好肉麻的,以后能不再让我说了成不?”
上岸以后,衣服果真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偷走了。偏偏偷就偷吧,还只偷穆玄英的衣服。穆玄英的袍子叠得方方正正的,现在一件不剩,莫雨脱得到处都是,却一件没丢。
穆玄英得知这件事以后脸僵了许久,莫雨一点没遮掩,在一旁乐得笑得好大声。
穆玄英浑身湿淋淋,夜色又凉,他打了一个喷嚏,莫雨这才意识到什么,把自己的外套披在穆玄英身上,拉起他的手,为他把篝火升起来。
穆玄英脸色铁青,莫雨知道这下穆玄英是真生气了,也知好歹不再戏弄他,只是慢慢挪到他身边为他讲讲心里还仅存的几件世间美好的故事。
篝火噼噼啪啪地烧着,将那并肩的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,月亮这下全出来了,夜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,偶尔能听见几声虫鸣,偶尔能听见几只鸟儿扑腾翅膀。
即使只有一天,这片夜色,也足够美好了。